你把話説好了

 

那天我們又在暗夜中行車。半小時前六姑打來了電話，說醫生叫我們做決定。我們投了票，決定不讓你插管。你說你怕痛。

 

2019年2月的你 ｜攝於 古晉華族歷史文物館

 

到家的時候你還沒回來。我們在客廳等你。等車子把你送回來。

「快跟媽媽/ 阿嫲說到家了！」 他說要讓你覺得你是出去旅遊，然後在家過世的。你說過，你死的時候要在家裡。

我辛苦了一輩子，才有這個家。我死也要死要在這裡⋯⋯

「不要哭！」 他對我們大喊。眼淚不能掉在你身上。會燒灼你的。他說。

妹幫你戴上金錶，我給你戴上銀戒，媽幫你戴上玉鐲。8姑給你戴上你早前選好的珍珠項鍊。那些飾品都陪了你好多年。只有項鍊是新的。你一直不捨得買好東西來用。買的貴東西都是給我們的。爸的洋蔘。媽的金鍊。給我們的金飾，你也一早托二姑在島國買好了。

「不要哭啊！」他又在對我們大喊。 嘈死人。

那晚吃錯了東西。離開了一會。回到客廳時你已經要入殮。後來的事我不大記得了。儀容師來了又走了。你換好了壽衣。不是你選好的那套。你說的那套後來我們放進棺木了。招魂的衣物也不是你常穿的。媽說那是50多歲的你常穿的。幾十年的衣服了。卻還是新新的。

你睡得很安詳。樣子讓人放心。告別式的最後一天我們一群內外孫圍著你，默默無言。妹說，「一起跟你說謝謝吧」。然後我們就說，「謝謝阿嫲/外婆。謝謝。謝謝⋯⋯」

間中的破地獄儀式很好看也很有趣，難怪你喜歡。出殯前我們一起唱beyond的《真的愛你》給你聽。唱了三遍還不夠。奇怪你在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說過愛。你也沒有。但你總是煮好吃的，也帶我們去吃好吃的。要捨得。你常說。你對自己最不捨得。除了吃。

喪禮上吃的東西也很好。包子每天晚上都供不應求。據說後來賣包子的阿蓮還多賣了幾百粒包子。吃不完的食物我們也打包送人。妹和你一樣，都是不喜浪費的省錢王。

親戚幾乎都來了。遠的近的。島國的。沒來的吉隆坡親戚你在醫院見過了。在醫院那幾天聽了好久的客家話。我就只會說。ngai 不識。還有看你笑。聽你說話。幾乎忘了你是咳著血入院的。可那幾天陪你最久的，是小姑。晚上都是小姑在陪你。你最放不下的，也是小姑。

從吉隆坡回來後，你說要拍全家福，要我們幾個內孫穿畢業袍，跟你單獨拍。妹一週內安排好攝影師，讓10幾個家庭湊齊人，小弟也帶著畢業袍回來了。我們拍了一張別人說兒孫滿堂好福氣的全家福。擺在前廳，讓你看，也讓親朋好友看。他們說你兒孫滿堂好福氣。可那幾個字怎麼夠。

你從吉隆坡回來後，我們幾乎每週都回去。G說能回家就多回家。那幾日你戴著氧氣管說話，說出來的話沒以前洪亮，可你還是你。朋友來探望你，你依舊抱著你的偏見，說你是上次去旅行時冷到，才開始咳嗽，然後就生病了。「那是肺癌，不是冷到。」可你還是這麼說著你的故事。小姑的固執、嘴硬和刀子嘴豆腐心，有時也很像你。

那天你從鬼門關被掉漆的私人救護車送回家後，姑們也陸續趕了回來。鄰居也來了。你好虛弱。醒了後你把媽叫過去，跟媽說謝謝。謝謝她生了那麼好的孫給你。說對不起。媽又爆哭。然後我說：

有什麼話要對阿嫲說的，現在說吧。

姑姑們一個接著一個跟你道謝、道歉。那時你好像快睡著了。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小姑始終不肯走上前跟你說話。她捨不得你。她拒絕接受。可拒絕又能怎樣呢。

你很累了。不久後闔上了眼睛。
下午你又醒了。一夜的折騰像場夢。

那天閻王開恩，讓你多待了14天。我們更常回家了。陪你說話、看電視、吃白斬雞。我問你要怎樣的儀式，幫你錄遺言。一開始你說你沒有帶假牙很醜，後來還是給我錄。你說爸很好命了。福氣很好。你說二姑很顧你，對你很好。你說女兒們大多對你不錯。

你說你沒有讀到書，但你會打算。你說妹很省。我比較會用錢。你說小弟逗你笑，說你沒有醬快死的，還要看他結婚咧。你說你當然想。但等不到也沒辦法。

說起太婆時你還是有怨。細節你都記得很清楚。生孩子的時候太婆和家婆怎麼對你。太婆怎麼跟你算黃酒錢。跟你計較跟你吵。阿爺中馬票時給了太婆多少錢。太婆過世後你一分錢都沒有，只有你的孩子有100. 你記得好清楚。

我試著安慰你。可你不需要安慰。因為你是只給過太婆一次黃酒錢，然後就自己學釀黃酒的烈女子。『沒有功夫的』，你說。也對。你的一生需要功夫的事可多了，黃酒算什麼。

你說阿爺生病時遇到了貴人。在島國花了大錢，又在私人醫院花了70多千後，有一個年輕醫生來跟你說：

阿婆，我看你醬還錢我很心痛。我是醫生啊，我媽媽醬病我都沒有本事， 你可以帶他回去了。你這樣哦，錢完他也完的。

你說他講的對。好的（醫生會）跟你講，不好的給你住多幾久。腎病根本沒得醫。你說早前洗腎很貴的。你說阿爺是吃出來的病。他貪吃，契家婆有幾多⋯⋯

你說你準備好了，甚少遺憾了，雖然希望可以多吃幾年，但閻王若是要你離開，你也沒辦法。你說的時候四姑叫你不要想那麼多。不會那麼快的。要正面。要想開心的事。四姑不懂。「唉⋯⋯」你也沒再多說什麼。

最後的日子，你打麻將、見朋友，笑罵如常，看起來好好的。我們都以為那夜只是一場夢，又安心回去上班了。兩天後的深夜我們趕著回去見你。

那天我們又在暗夜中行車。半小時六姑打來了電話，說醫生叫我們做決定。我們投了票，決定不讓你插管。你說你怕痛。

那之後你就沒病沒痛了。

---

昨天是你的忌日，媽說拜農曆。我買了你愛吃的柿子，8號幫你吃。前天擺了束花，擺好後拍了照，隔著海給你看。兩年了。那麼快。

我知道時間和空間對你已經沒有意義。我知道你把話都說好了。我知道。

可我聽到報導者的「練習好好說再見」還是會哭怎麼辦。

那就聽安溥

 

也許在夢的出口，平安擁抱了感動

---

寫於你的百日 ｜ 2019年10月9日

小學六年級時買了生平第一套書，是日本學研的漫畫版奧秘叢書。

記得拿到書的那天，一口氣讀完了好幾本，忘了是哪幾本。但書是妳買給我的，這我記得。

學校老師給我們傳單時，看著那套滿是問號的漫畫，我好心動。但那套書要價90，可以買三年的《大星星》週報了。

回到家就向妳說這事，心中不帶期望。畢竟我們家並不寬裕。

妳問我那是什麽書。我當然盡我所能描述。「很好看！」、「有恐龍！」、「還有外星人！」是這樣說的吧

妳說好，喜歡讀書是好事，就給了我錢買。《魚的奧秘》、《疾病的奧秘》、《有？沒有？的奧秘》、《恐龍的奧秘》、《昆蟲的奧秘》等各種世界的奧秘，我一本一本地讀。此後，買書、讀書，似乎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記得《昆蟲的奧秘》是科學博士和主角縮小後駕著小小太空船探索的昆蟲世界。那時對昆蟲的認知不再是“Yerrrr” 、「噁心」、「捏死它」。

熟悉的蒼蠅、螞蟻、蜻蜓之外，還有名叫「水牛」的昆蟲、怕熱的白蟻、幼蟲夠力大的獨角仙、埋伏好幾年卻只活若干天的蟬、自備吸管的紅娘華、負責顧孩子的負子蟲等等。讓我眼界大開。

那時我們家後面還能看到螢火蟲。那時的妳頭上還滿是黑髮。

妳67的時候我17，為了要北上求學鬧了場家庭革命。妳不讓我去，說考全村第一的和賣魚的聰明兒子都留下讀理科班，要我也留下。

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說。別拿別人的見識框住我。我要走一條據說是沒法回頭的文科路。反鎖在樓上的房裡，似乎是任何人都不見。那樣決絕。

妳拉來有話直說的九姑。我記得九姑邊幫妳染髮邊開導我。染好髮後，妳遞給我一張支票，是北上的生活費。

北上的第一個星期，我極不適應，畢竟是第一次孤身在外，常常想家。一次打電話回家時忍不住哭了。

「不開心就回來吧！錢再賺就有了」妳說。

不久後，妳幫我扛電腦北上。坐的是凌晨的火車，到芙蓉後還要轉KTM。

妳扛著較重的熒幕，一下就上了天橋，留我在後面吁吁喘。為了顧電腦妳一晚沒睡，幫我搬完電腦後妳一個人坐火車南下回家。那年妳68，吃得下一大碗的白飯。

妳心裡記掛著的，始終是我們的教育。肥料公司的獎學金，妳幫我申請，陪我去領。那晚妳跟我說了很多，尤其是如何交友。

聽妳說話總是中氣十足，說誰欠過妳豬肉錢，說阿爺年輕時如何如何，說我們讀到書妳很欣慰。

我們幾個算是妳帶大的孩子。那些年，妳駕著妳的戰車進芭出芭，也載我們補習、打球、參加課外活動，為我們奔波，等我們放學。

等到我們長大，可以載妳了，妳也老了。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而妳日日在念。直至七月一日那天，妳孤身上路。從此死生兩茫茫。

倉促的日子裡，人是會突然不見的。

然妳的一切點滴在心。

嫲，謝謝妳。

我會帶著妳闖蕩南洋的大無畏精神繼續生活的。

 

__

後記

本來就想在71的時候留下些甚麽。大歷史把七一變成一個符號。100年？百年裏很多認真生活的人沒有辦法好好老死，沒法安樂，那麽多的人失去聲音，持續被消音，那樣的百年有什麽好驕傲的呢。

我要在這天紀念你。如果71是關於失去。這種失去其實可以給我們的，還有很多。除了傷感和感懷，還有很多的。比如你的務實。活著就好好好吃飯，好好生活。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