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黃碧雲《溫柔與暴烈》

 嘔吐


「葉細細是一個可怕的女子,她的生命有無盡的可能性。」詹克明說。

70年代的伯克萊。73年為自由而上街的香港。詹克明都在。都受了傷。

他們開始用警棍打我們了,在血腥及汗的氣味裏,我想起了葉細細。
有關她的聯想與記憶,總是非常痛楚。

詹克明選擇了趙眉。細細轉頭消失。詹克明循著氣味找到一個滿臉瘀青的細細。

在黑暗裏,看不清細細的黑皮膚,但我知道她在。
「爲什呢?細細。」我低低的說。細細抱著我,在我耳邊微弱的道:「我愛你,詹克明。」這是我所知道的,最荒謬的愛情故事了。我抱著她,慘白的燈光照進來,像一盞舞臺的照燈。她在我耳邊道:「你可以愛我嗎?」我只好答:「你知道嗎?你有病,葉細細,讓我照顧你,我是你的醫生。」她道:「但你可以愛我嗎?」我只重復道:「你有病,葉細細。」細細竟狠狠的咬我的耳朵,痛得我不禁大叫起來,外面的趙眉立刻拍門。細細又陷入歇斯底里的狀態,我只好打她,趁機開門給趙眉,二人合力制服了她。

母親被男子們姦殺時她一直瞪大眼睛看。那天過後葉細細常無由來的嘔吐。强烈到話語無法承載的情緒化作黃的綠的水的稠的從胃到肚經喉舌至口。她傾吐。

葉細細有了身孕。詹陪她拿掉。那是他第三次接觸她的裸體。細細很虛弱,在詹和趙的家休養。第二晚,細細爬上他,問:

「詹克明,你可否令我幻滅?不再愛你?」
「我希望做一個正常的人,詹克明,我不要再愛你了。」
我無法不進入她。如同渴望水,睡眠,死。她的內裏非常柔軟敏感而且痛楚。
有關她的聯想與記憶,總是非常痛楚。
 
 
(詹重複說著。)

那一晚詹與她一同幻滅。葉病好了。詹走出家門,也走出細細的生命。
若干年後他們在電影院相逢。不久後細細的男人來找他。說細細失蹤了。細細有病。細細做愛時瘋狂的咬他。細細影印了一堆白紙,然後在機器上嘔吐。男人問詹。你有碰過她嗎。沒有。她說有過你的孩子。
詹克明知道他再也見不到葉細細了。然後他也開始嘔吐。

故事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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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看黃碧雲是2012年,那時我活在自己的時間裡。醒著就看書。世界的一切與我無涉。可以移動的時候就去圖書館借書。然後在房裡繼續看書。

那段時間看了大量的黃碧雲和村上春樹。村上從海邊的卡夫卡開始讀,然後一直讀到那年出版的1Q84,你以為有兩個月亮,其實只有一個。我只記得女主按摩時可以殺人。埋入腦後的針細得讓人無法察覺,讓人以為是暴斃。還有青子的準備。書是很久很久以前讀過的。剩下的只有片段。還有譬喻。

回到黃碧雲。黃早年的書都絕版了。我是從《微喜重行》買起的。然後是《烈佬傳》。她的粵語書寫也沒有廢話。一字一句都是必然存在的。多一字都太多。也許是冷冽。幾年前買到了《溫柔與暴烈》,是絕版書。馬來西亞的二手網站。那時欣喜若狂。然後在婚禮中借給了表妹。她那時才16歲。怎麼會讀得懂。我20來歲時讀了也沒懂。只覺得趙眉。葉細細。維維安。陳路遠。幼生。等等。的名字一直出現。以不同的身分經歷時代。循環往復,歷經劫難。最後只是感到疲倦。或是,再來一次,「在另一個心的角落,殘酷而清晰」。

前些日子讀完了《盧麒之死》。1967年的香港。港英政府。青年枉死。年輕人一個個入獄。而那是2017年出版的書。2016年魚蛋之亂,旺角「暴動」時梁天琦被捕。時空交疊。大量的史料被羅列。行文之中是各種不同的括號。有時是解釋。有時是詰問。有時,只是陳述。陳述青年的情狀。黃的判斷。卻不武斷。文學是提供另一種解讀歷史的方式,但那不是虛構。只是另個角度。交疊的時空可以透露什麼,可以怎麼解讀。黃從不急於發聲,就只是寫。讀者幫她完成敘述。

《溫柔與暴烈》裏的陳路遠在 「一念之地獄」中只是眼睛看不清楚。他知道自己的軟弱。因為軟弱,他了解他自己。劉曉波也了解自己的軟弱。

早期黃的小說人物會疲倦。生之疲倦。還有人們對血,對死的渴望。不只是陳路遠。還有細細。趙眉。曹七巧。女人與男人。文革和改革中的人們。總是那麼疲倦。渴求。沈默的承受時代。

<豐盛與悲哀\ 電影就是電影>中,導演說:
年輕時很渴望拍電影是因為有話要說。到有電影可拍時已經無話可說,有的只是幾個故事,演員的臉孔、美術指導的顏色、畫面組合、密不透風的片場,所有的愛與慾、歷史與革命、神話與幻夢,都在其中了。什麼故事都可以拍;謀殺、色情、戰爭、黑社會、戀愛。什麼演員都可以用,咬字不清的、斜視的、吸毒的、強姦人與被強姦的。漸漸百毒不侵。

《溫柔和暴烈》是黃的第二本小說。我記得很清楚的有很多。包括基絲丁。還有從瘋人院出來的趙眉。黃用趙眉的嘴說。『世界是不會變的。我也不會。容忍,或離開。』

重讀黃碧雲,終於能看懂更多。她筆下的男子和女子像她。暴烈,卻可以承受生命中的輕與重。容忍,或離開。生命未曾對誰仁慈。而且循環往復。

以上。文青寫給自己的無病呻吟 + 讀書筆記。


Dear M,我一會就寄出。等你的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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